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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上最令人不適的悖論是:愚蠢與偉大並存。遇到這種悖論,你就會體驗到那些精英的痛苦,體會到“氣不打一處來”是一種什麼感受。
就像你看到一個橙色的男人,正在用高濃度化肥潑一棵樹,而他想達到的結果理論上又是正確的——為了讓這棵樹速速長大。更讓人七竅生煙的是,結果它居然真的長大了。
大家該知道我說的是誰。且很奇怪的是,這個胖子奇怪的“偉大”之處,居然和人人都愛的、永遠正確的巴菲特遙相呼應。這大概就可以定義為“大無語”事件了,肯定有哪裡不對。我們試試看怎麼把這個邏輯順過來。
01
首先解釋一下開頭的類比:
“橙色男潑高濃度化肥”:是指懂王的貿易政策。用超極端的方法在做一件邏輯上正確的事:糾正美國貿易赤字,找回丟失掉的產業能力。
“和巴菲特相呼應”:是指前两天奧馬哈年會上的一個熱點詞:“進口憑證”(Import Certificate,簡稱IC)。是巴爺在2003年就提出的、比“潑化肥”更溫和、但目的和懂王相同的建議,一個更普適性的貿易框架。
2006年美國參議院闖關沒通過。時隔近20年,在懂王瘋狂揠苗助長的背景下,大家越想越覺得IC這招太睿智了,長者就是長者,你爸爸還是你爸爸。
這個進口憑證是什麼呢?
來自巴爺2003年在Fortune上發表的一篇文章,大家可以看原文。我來“三分鐘極簡版”二創一下:
先把美國的貿易狀況想象成一個漏水的大浴缸,進口(流出去的水)遠遠多於出口(流進來的水),導致美國的財富(留在浴缸里的水)越來越少。
這時候巴菲特拿來了一個小閥門(進口憑證):一個水龍頭和排水口聯動裝置,能讓流進來和流出去的水自動達到平衡。
這個小閥門是怎麼工作的呢?
給出口商發“獎勵券”:美國公司每向國外賣出價值1美元的商品(出口),政府就發給它一張進口憑證(IC),這張憑證本身也有一定的市場價值(比如巴菲特假設值10美分)。
進口商必須買“入場券”:任何想要把商品賣到美國來的人(無論是外國出口商還是美國進口商),要想進口價值1美元的商品,就必須先去市場上購買價值1美元的IC。沒有這個憑證,貨物就進不來。
市場定價、自由交易:IC可以在自由市場上買賣,價格隨供需波動。想進口的人多、出口的人少,IC價格就漲;反之則跌。IC市場價相當於一個浮動的、由市場決定的“進口附加費”(有沒有覺得很熟悉?像不像人民幣匯率管理機制?)。
安裝上這個小閥門后,神奇的事情發生了:
一種“市場平衡貿易”(Market-balanced trade)的遊戲規則出現了。 由於進口總額不可能超過出口(IC總量根據出口額發行)——貿易逆差就自動消失了。大浴缸不漏水了!
美國出口競爭力大增了。 一家生產鋁的美國公司,本來每磅售價66美分才能保本盈利,有了IC這10%的額外收入,把價格降到60美分也不虧,在國際市場上更有競爭力了!
居然也沒引發貿易戰,其他國家也沒來報復。因為IC不針對特定國家或行業,只控制總量,”平衡“而不”懲罰“——誰能進來、誰進不來,完全由市場競爭決定。對美國出口大大超過進口的國家掐指一算,還不如改變策略划算,減少對美出口或從美國買更多。不用到處挑釁,惹人討厭,就能實現想要的結果!
這麼完美的小閥門,當然也不是免費的。IC方案完美,但也有代價:
進口商品當然會漲價,給美國消費者加了稅。但短期痛苦,比起美元不斷貶值、國家資產持續流失的長期後果要輕微得多。而且市場機制最神奇之處在於:任何遊戲規則,都有”到點兒自動退休“設定——一旦美國出口增加,IC價格自然下降,這個機制最終會"功成身退"。
不用潑高濃度化肥,也能助懂王成就MAGA大業—— 雖然聽起來很讓人不適,但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。IC就是這麼起作用的。
02
進口憑證的底層邏輯依然是“靠市場”。“市場”自帶一種“清晰明了”的純天然特質,這是任何人為措施都不可能具備的。
用市場來平衡貿易(Market-balanced trade)的關鍵在於:領導負責設定平衡水平,市場負責實現這個平衡,而整個過程中一個關稅数字都不會出現——不管是算出來的,還是拍腦袋拍出來的。
但此想法並不是巴菲特首創。而是來自於一個懟了亞當斯密一輩子、曾被當做自由貿易反對者、存在感極低的經濟學先驅、最後死於窮困潦倒的德國人——李斯特。
巴菲特進口憑證的基本邏輯,來自於李斯特1841年《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》(National System of Political Economy)中“貿易平衡”的觀點(Chapter XXIII, Chapter XXXIV)。
由於李斯特一直堅持批評大家奉為圭臬的亞當斯密理論,其觀點一直被廣泛忽略。唯一覺得有道理,且採納到整個國家經濟體系中的是:威廉德國和戰後的東亞。
但現在讀李斯特,會有副作用——你腦袋中可能會生出一個小人兒,讓你懷疑當下主流敘事——自由貿易永遠正確,貿易保護主義註定被歷史車輪碾壓。這個小人兒會告訴你,歷史車輪現在的方向,很不幸正是貿易保護;而更不幸的是,這是當下不可避免的“正確”方向。
03
為什麼真實世界中需要貿易保護?
在斯密的假設下,斯密是完全正確的。但只有一個“小”問題:假設中沒有“國家”的存在。斯密理論應該算做“世界大同經濟學”(cosmopolitical economy)——適用於只有一個國家存在的星球上。《國富論》建立在一個虛幻設定上:沒有國家邊界、沒有衝突、人人和平相處的"宇宙大同"。大同世界里,自由貿易當然好,家人之間哪有互相收稅的?
亞當斯密的理論在世界大家庭里完美適用,但在一個政治分裂、勾心斗角、各種不同發展階段國家並存的世界中,我們離不開李斯特。
李斯特把國家發展比作人的成長:嬰兒期(農業初期)的國家們需要爸媽(發達國家)喂飯、教技能,此時開放學習很重要;青少年期(工業化起步)的國家們需要保護傘,需要交學費;新興產業剛上初中,需要關稅保護和政策指導,否則就會被高年級同學霸凌。等終於長到了成年期(工業強國),就需要公平競爭,逐漸開放自由貿易——成年人當然要走向社會,自力更生。
李斯特認為:既然大家誰也不能脫離”國家“這個載體,斯密的世界大同假設下的絕對自由貿易,在幼崽國家、青春期國家、和壯年國家同時並存的現實下,只會導致強國恆強、弱國永無出頭之日——一個強壯成年人和一個五歲小孩"自由競爭"搶玩具。
舉一個具體例子,一個農業國幼崽和工業國大壯,在無監護的情況下一起玩遊戲:
農業國幼崽便會瘋狂進口大壯的工業品,但自己的農產品一顆都賣不出去。同時貿易逆差要用真金白銀填,儲備越來越少;沒有金銀儲備,銀行斷奶,企業沒錢周轉。接着物價暴跌,企業倒閉,百姓破產,經濟多米諾骨牌倒下。農業國幼崽哇哇大哭,奄奄一息。
所以在現實世界中,永遠有兩種國家必須實行保護主義:一種是處於追趕階段的國家:需要保護幼崽,培育本國產業,“扶上馬、送一程”。另一種是存在長期貿易逆差的國家:否則則貨幣動蕩、經濟危機。
李斯特的觀點不只以上,此觀點有大量上下文和邏輯鋪墊,比如保護主義是手段而非目的、國家發展並不能完全用“增長”來衡量,等等等等。
然而我也不並能阻止大家在文章中隨便找一句,划條線,然後把我歸為”屁股坐歪“類。但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。
04
有一說一,懂王直覺挺準的,可能比很多經濟學家都准。但問題是只有直覺,其他啥都沒有。就像開車只有感覺,沒有地圖不看路也不知道怎麼踩油門。
只要擺出正確的姿態,有了貿易保護,神秘力量就會幫你搞定剩下的所有事:找人、給錢、建工廠、發許可……“叮”的一下,製造業就迴流了。
當然,美國現在比當年的中國韓國起點高;當然,1970年代的重商主義本可以拯救美國的工業(雖然已經被自由貿易扼殺了),但彼時已矣,此時已然,重建可能比新建更難。
雖然但是,這並不妨礙我們開腦洞:
如果製造業真的”叮“的一下迴流了,總共需要分幾步?
供應鏈就像一個複雜人體,健康情況下,器官完整。但現在一個殘疾人想變成健全人,擁有完整供應鏈,那麼他需要把器官補全,需要長出一條腿,再生出一個腎。
醫生說,方案一:常規培育,一個器官需要10-20年;方案二:在一個超級培養皿中集中高強度3D打印,只需要1-2年(前提是只打印器官不打印腦子)。
也就是說,迅速長出器官,完成像樣的工業回遷、把產業鏈拼完整的唯一方法是:中央統一規劃,資源集中傾斜,集中力量辦大事。
構建集成產業鏈,發展新質生產力,從產業鏈最上端一直延伸到消費端,完成閉環雙循環。等到整個體系順利運行起來,再放開市場,自負盈虧。
這會是什麼樣子的呢?大家見過哪個國家有類似經驗么?